富余通 《春雷引》：看，金王朝那鲑鱼色的天空
我能想到的最有意思的事，就是海陵王完颜亮、金世宗完颜雍、金章宗完颜璟和金哀宗完颜守绪一起走进我工作室——屋子小，有点转不开。我从中都必吃餐馆叫了份穿越时空的外卖，请他们吃纳葛里炖鱼，还有海姑鸳鸯鸭富余通，老几位异口同声地说：“有点儿意思，味儿不太正。但谢谢哈！”
我曾在一家报纸负责北京历史地理的报道。和伙伴们一起，在胡同里串了好些年。因为在东北长大，所以对辽金时期的北京最有兴趣，那是大批东北人移民到北京的开始。
2020年，我开始写“中都三部曲”的第一本——《上阳台》。2023年，北京建都870周年，《上阳台》在那一年的12月31日上了架。
如今，这第二本《春雷引》是《上阳台》的前传，主要写金海陵王完颜亮。第三本写的是中都保卫战——蒙古大军围城，城内居民又一次陷入恐慌和崩溃。
写作者往往陷入自我感动，而且似乎永远没法破除。我自己一直在崩溃中写作，写创作谈更是对崩溃的回顾。每次崩溃是此前无数次崩溃的叠加，我并不感激它。
金代铜坐龙，金中都大安殿出土。 视觉中国供图
《春雷引》 郭大熟 著 北京燕山出版社
作者本人在辽阳，也就是金朝的东京考察。本书中很多篇幅都提到发生在辽阳的事变。
为什么要掐架呢
《二十四史》里，《元史》之前，《宋史》《辽史》《金史》是并列的。到底以谁为正统，莫衷一是。具体到金，这个女真人的王朝，真是筚路蓝缕。1115年建立政权之前几乎就是分成好几拨儿的村子，都归辽国管辖。很古老的一群人，肃慎、挹娄、勿吉、靺鞨，都曾是女真的名字。辽朝时为了避讳兴宗耶律宗真，一度把“女真”改成了“女直”——也许因为总觉得少了两点儿什么，不想再臣服，有人暗暗生出反意。
辽就是耶律家族。他们持续地、有节律地盘剥女真。生女真阿骨打很生气，也很生猛，攒了一群人造反。契丹人也哆哆嗦嗦地承认：“女真兵若满万则不可敌。”
1115年金在今哈尔滨市阿城区建国，1127年灭北宋，史称靖康之变，就是南宋将领“犹未雪”的那场耻辱。从更大的时空看，这些所谓外来的侵扰和搅动，某种程度上正是让作为一个整体的古代中国保持生机和活力的动因。
金朝西与西夏、蒙古接壤，南与南宋对峙，共传十帝，享国119年。女真作为一个民族，一直存在。后来的满族，也叫建州女真。完颜亮没达成的一统全国，满族人做到了。1161年，《春雷引》里的完颜雍在东京辽阳起兵自立，又带队入主中都，统治了北中国。努尔哈赤1616年建立后金，1621年迁都辽阳，此后一路南下。所以我必须去趟辽阳。
金确实欺负了宋。灭北宋之后富余通，拉了几千车宝贝往北走，还掳了好些人，徽、钦二帝成了战俘，还有读书人、手艺人，当然也有很多赵宋的嫔妃、公主——当时叫“帝姬”。后来蒙古和南宋联手灭金，故事重演了一遍，受害者变成了女真男女。
有一年的春天去江苏南京。突然，绕过一片桃花林，林间空地的草坪上，小家庭铺满了野餐垫子，孩子们跑来跑去，细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。当时国外有一场战争——谁和谁忘了。我就想，天高地阔、人世庄严，为什么要掐架呢？这些汗水淋漓的世俗幸福多真实啊，谁挑事谁就是历史罪人，什么大帝霸主，战争贩子而已。
厌倦了征讨，成就了京城
《春雷引》里，我放大了统军征宋的完颜亮的灰心，那些雄图大志，在面对江面上漂浮的兵士死尸时，说不破灭是假的。对成功的渴望、对自身价值的迷恋，到底没让他泯灭了良知。他和自己缠斗很久，无论谁胜谁负，他都是输家。不是被仇家、敌人逼死的，是自己腻歪了，演不下去了。我书里想说的是这个。
金国第二位帝王是阿骨打的弟弟完颜吴乞买，史称金太宗。太祖、太宗及同辈弟兄已有汉名，是为“日字辈”——汉名里都有个“日”。“日字辈”是开国的皇帝，要允许他们没见过世面，以为追求的就是一切了。他们孜孜以求的东西，他们的后代会一一厌倦。
太祖、太宗的子侄们是灭辽攻宋的主要将领，完颜宗翰、完颜宗弼是其中代表。最彪悍的就是这伙人，搜山检海，把赵构追到海上的就是他们。在《春雷引》护封所用的《搜山图》里，妖怪都好看，神兵仙将面目可憎，有研究者说这影射的是宋金战争。“宗字辈”中并没有人做过皇帝。上有老下有小，他们得矜持一些。那漂亮的仗已经打过了，应行的路已经行尽了，当守的道只能守住。他们心里可能也意难平，但权且忍了吧。
金太宗死后，阿骨打的嫡孙完颜合剌登基，这就是金熙宗完颜亶。他名字里的亶是诚信的意思。可是他后来却不再诚实守信，只听媳妇的话。他的堂弟完颜亮发动政变，成为金朝第四位皇帝。
1153年，完颜亮迁都至燕京。他是都城北京的缔造者，都城北京如果有生日，就应该是1153年迁都的那一天。此后，这座大城开启了它作为国家中心的命运。城市有势能，今天我们说的很多东西，都是金中都奠定的，后来城市中轴线有变迁，后来皇宫重新拔地而起，而中都才是北京的发轫之地。忘记它，就忘了来路。复活它，就回到了城市的原点。最老最老的老北京是细弱的，像记忆里正在吃那最小碗素汆儿面的老奶奶，让人想哭；她也没有太多遗产，但她是一种风纪，活在孙男娣女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常里，甭管明儿早晨是吃油条还是饼干……
其实谁都有血性
完颜亮闲不住，他意欲一统华夏，他要做正统。他知道历史是谁写的，他心里有个混沌的、摇摇欲坠的、吹弹可破的宇宙。《春雷引》讲的就是这一段故事。
完颜亮死后连个帝号都没有，他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被称作“炀王”的人，后来又被贬作庶人。当初是他把皇陵从哈尔滨迁到现在的北京房山，他死后被孤零零地放逐到了荒郊野岭，号称相距四十里。完颜亮的堂弟完颜褎，在东京辽阳起兵自立——又是辽阳。他就是金国第五帝金世宗，改了名字叫完颜雍。
去年冬天，在辽阳博物馆的碑林区，我看到了完颜雍的母亲李洪愿的“通慧圆明大师塔铭”——据说曾经被作为猪圈的挡门石。后来傍晚去太子河边转，有母子在冰上玩耍，我逆光拍了照片，鲑鱼色的天空，桥上的霓虹灯也亮了。
完颜雍立了皇太孙——完颜璟作为皇位继承人。完颜璟就是《上阳台》里的文艺皇帝金章宗。完颜璟是皇四代，完颜家族里的“王字偏旁辈”开始登顶金代政坛，金的“鲑鱼色天空”开始绚丽并黯淡。
完颜璟没有子嗣，临终前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叔叔完颜永济。完颜永济是金国最后一个被自己人灭掉的皇帝——早先完颜亮杀完颜亶，后来耶律元宜杀完颜亮拥立完颜雍，再后来胡沙虎派人诛杀完颜永济推举完颜珣，金国皇位的争夺战比清宫戏显得更“电视剧”——层出不穷的血腥内斗缩短了国祚。
《上阳台》里的升王，完颜璟的哥哥完颜珣掌了皇权，是所谓金宣宗。为了躲避蒙古大军侵袭，金宣宗迁都南京开封府，不久后把帝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完颜守绪，这就是第九帝金哀宗。“哀”就是“悲哀”的“哀”。故事到了尽头，霓虹灯灭了。
金哀宗决意殉国，临死前把皇位传给了完颜承麟，当时他的原话是，我平时工作忙不咋健身，肚大身沉，跑不动了，你走吧，你是皇帝了。完颜承麟也被称作金末帝，但一般不把他列在金帝的谱系里，因为他只做了俩钟头皇帝。一个时辰后金就灭了。120分钟，大抵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。
完颜承麟是大名鼎鼎的“宗字辈”代表完颜宗弼——也就是因为《说岳全传》被无数老百姓熟悉的金兀术的后代。《春雷引》里屡屡提到的完颜亨，是女真宗室里武艺最好的一位，他是金兀术的儿子。完颜亨的儿子叫完颜羊蹄。别笑，羊蹄算好的，那个胡沙虎，他儿子的名字叫个纥石烈猪粪，更没处说理去。羊蹄的儿子就是完颜承麟了。完颜宗弼（金兀术）、完颜亨、完颜羊蹄、完颜承麟——草蛇灰线，一页风云散，隐入尘烟都不见。
金哀宗自尽。血性其实说的是这个。咱们岳飞有这个劲儿，所以他珍贵。秦桧的曾孙子后来成了抗金英雄，他也有这个劲儿。秦钜很不容易的，人家岳珂是正儿八经官三代，他是“负官四代”，不但没有祖荫，还要替老一辈儿挨骂。这些人了不起，他们不是要做给谁看，不是要跟谁成心拧巴，是跟自己较劲，进而崩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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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：郭大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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